2011年,汪品先给上海《文汇报》编辑部写了一封公开信,建议报纸在学术界展开一场讨论,专门分析“创新的障碍究竟在哪里?”以全社会的力量来促进我国的科技创新。此后,50天的报纸公开讨论,在社会上引起极大反响,许多专家学者都提出了真知灼见。
“其实,为促进科学与文化的结合,我们没有少花力气,包括艺术家为院士画肖像、科学家登台唱戏等,但效果并不理想。所以应该深思:我们的社会是不是缺少了什么,才有这种断层?”汪品先说,“译成40种语言的《万物简史》作者布莱森不是科学家,但能生动细致地告诉你,大科学家们当年是怎样创新的。相比之下,我们恐怕缺了一类为科学和文化‘构筑桥梁’的人。”
为了构筑桥梁??哪怕只是架在校园角落里的“一座小木桥”,汪品先身体力行。2017年,他主动请缨,在同济大学首次开设公共选修课《科学、文化与海洋》。课程一经推出,受到全校师生热烈追捧。每堂课都是未讲先热、课堂场场爆满,不仅有本科生、硕士和博士生,还有不少教师带着孩子前来旁听。
当年,为了让课程更为丰满,汪品先还专门邀请了两位著名专家来沪讲座。此后,他发现课程在系统性方面有缺陷,自己又埋头进行了4年的钻研和梳理。2021年,汪品先再次在同济大学开设公共选修课《科学与文化》。这次更为系统,共安排了8讲、16学时,全面梳理科学与文化的深层次关系。
在课堂上,汪品先向学生们重点分析了“人类中心观”。人类自封“万物之灵”,自以为是一切的出发点,从人的角度去定义和描述一切规律。“人类中心观”不仅涉及空间,也是时间尺度的问题,“可持续发展”就是要处理好不同时间尺度过程(消费与生产)的关系问题。现代科学在欧洲产生,也给学术界带来了“欧洲中心论”,许多标准都来自欧洲,其中地球科学受“欧洲中心论”的影响最深。技术发展拓宽了人类的视野,但是缺乏穿透力。当前科学认知一大弱点,就是对深部过程缺乏了解。他鼓励同学们要克服“人类中心论”和“欧洲中心论”,这是学习科学、研究科学进步的要诀。
老院士的谆谆教诲引起了许多学生深思。前来听课的张峻弋同学说,“汪院士的讲解打开了我视野的大门,让我从完全不同的另一个视角去看科学??我们都站在科学的山腰上,去仰望山峰、攀登山峰,却很少去想这座山是怎么出现形成的。汪院士对于科学的认识独树一帜,从人类的时间跨度和空间跨度视角来看科学的前世今生。在他的引导之下,我希望自己今后也能以更加广阔的视角来认识科学、了解科学。”
同济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周毓棠说:“大科学需要大视野,广阔的视野能让我们观察到更多事物、更精确的细节。汪老师带着我们在空间和时间两个维度看这个世界,领略宇宙万物的伟大。庄子有云:‘吾生也有涯,而知也无涯。以有涯随无涯,殆已。’我认为,人的价值就是在这有涯的生命里追逐无涯的真理,这也是今天这节课带给我最大的启示。”
汪品先认为,一名好的科学家,必须把他的知识系统化,而授课是最好的系统化方式。他原本计划讲完课以后,就总结多年来关于科学与文化的思考结晶,写出一本书。但等到课讲完了,他却发现自己只是做了一个“开题报告”,太多的东西需要补课,特别是中国历史,由于古文水平低,原文看得太少。
“我总觉得社会应当有一些人先走一步,总要有一些人把问题提出来。我们能做的,也许应该是给社会发出一种不常听到的声音,能够启发更多的人去想一些事。”汪品先说,“接下来,我想留出时间给我自己,看书、构思,今年下半年和明年一年来准备这本书。这大概是我这辈子最后一个脚印了,所以我不能随便踩,我会很认真地做!”
中国科研应向“原创”转型
很多年前,汪品先就为我国科学领域英文中文严重不平衡的趋势感到忧心忡忡。
随着科研经费投入大幅增加,中国形成了世界最大的科技队伍,但是中国科学家优质的科研成果,却大多是用英文发表的;许多中国科学家甚至不愿写中文论文,更不愿写中文科普文章;一些高校的理科教学也改用英语授课,哪怕以牺牲教学效果为代价,也要为师生提供操练英文的机会。难道在科学的世界里,中文就没有用了吗?
在当今科学界,英语是全球应用最广泛的语言。中国改革开放40多年来的科学进展,很大程度上也得益于国际合作与交流,其载体也是英语。但随着中国经济发展,中国科学家如何既跟国际接轨、又保持自身相对的独立性,成为汪品先经常深思的问题。
“一些国内科研人员,从外国文献里找到题目立项,使用外国仪器进行分析,然后将取得的结果用外文在国外发表,获得SCI的高分以后再度申请立项。这种循环,看起来也是科学的进步,但实际上是外国科学机构的一项‘外包’业务。和经济发展一样,中国科学研究也面临着从‘外包’向高附加值的‘深加工’和‘中国原创’方向转型。”汪品先说。
物质产品的交换媒介是货币,智力产品的交换媒介是语言。尤其是深层次的创造性思考,离不开文化的滋养。创新思维出自内心,母语文化就是最近的源泉。对于不同学科的科学家来说,只有用母语进行文化交流的时候,才最有可能带来创新的火花。
放眼历史,世界的“通用语言”并不是一成不变的,各个历史时期都有自己的“通用语”作为国际交流工具。科学界的交流语言,也是随着“通用语”而变化的。牛顿的论文是用拉丁文写的,爱因斯坦的论文是用德文写的,英文的全球化始于二战以后。